她是一個女子的靈魂,靈魂沒有年齡,沒有智愚,沒有膚色,靈魂如數字,你只能在它和實體合一的時候知道它,就如你知道「五個橘子」,真實你當時只見「橘子」,不見「五個」,但「五個」也是確實的存在。
而我們說的這靈魂,看了她相處一世的肉身一眼,心中雖然不無戀戀之情,卻仍然決定跟這脆弱易朽的伙伴分手了,這伙伴早已萎黃浮腫,並且時常疼痠或麻木,她無奈地望著一度熱悉的自己,終於絕塵而去。
「你願意留在這光明的樂土上嗎?」在某個極高之處,她停在,聽到有聲音問她。
「什麼?」
「由於你的善良仁慈,恭喜你,你可以在此留下。」
「可是,」靈魂回望茫茫宇宙,淚水潸潸而下,她才訝然發現靈魂也有淚水,「我還有遺憾,我還想回去,了我一樁心願。」
「這樣的大光明和大喜悅的世界不是人人可以進來的!」
「可是我還有遺憾!」靈魂堅持。
「那是什麼呢?是有恩未報,還是有仇未復,是有才不伸,還是有利未得?」
「都不是,我有一個兒子,我愛他還沒有愛夠,他之於我,亦是如此。」
「但他已是兩鬢漸斑,眼角多紋的中年人了,他不再需要你的愛了。」
「但我卻看到二十年或三十年後,他也許又復是一個嬰孩,如果我不早去人世,誰會是他的母親呢?有誰會像我那樣熟悉他襁褓之中那些奇奇怪怪的舉措,有誰能忍受他的哭鬧像我一樣自然呢?我暫時不要留在這光明的境地,我是仍然有憾的啊!讓我去吧,我要再與他母子一場,我要再愛他一次。」
「像你這樣好的母親,為什麼一生之間還沒有把你的孩子愛夠呢?」
「因為戰亂啊,我們各自在一個好大好大的大海的兩岸。我們相望了四十年啊!你是天神,你怎能明白人間的悲傷!」
「可是,人間至今仍有戰亂,你再走一番人世,再續一度母子前緣,難道就不怕新的戰亂了嗎?」
「或許吧,誰敢說呢?但我必須得此肉身,才能與大苦難相抗相拒,才能容我母子重圓,才能將大悲痛消去,不去,就連受苦的權利也沒有了啊!再給我一副肉身吧!因為前一次有憾……」
靈幔前,她的孩子伏地流淚,他正努力記住童年時期極其熟悉的容顏,他說:
「母親啊,幫助我不會認錯,在來世萬千溫婉可愛的女子中,請為我成長為最慈和最莊嚴的一位,好讓我知道向何處投此凡胎肉身。讓我投身於這世間最溫暖的子宮,讓我小小的胚胎向最柔軟豐厚的內壁去著牀。讓我們記得彼此的眼神,只因此生有憾,所以要重新來過,只因為這一生還有遺憾……」